饭后,计安出了宫。
他先去了国师府,之后去了言宅。
这是自他离京又回来后,第一次回到这里。
看着外墙上烟熏火燎的痕迹,计安都能想象出来那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什么,宅子里的人又经历了什么。
他知道这一切都在不虞的掌控之中,甚至是她暗中促成,可那些事,桩桩件件全是她在亲身经历。
被埋伏,被暗杀,被下毒,她承受了本不该她承受的一切。
不让人跟着,他先回了自己常住的地方,在常坐的地方坐了坐,常待的地方出了出神,就连床上都躺了躺。
应该高兴的啊,可心里却找不到一点高兴的情绪。
静静的躺了片刻,计安走出门,看着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,心里那种雾蒙蒙的感觉陡然通透。
这个住了多年的院子,还是第一次跪满了人,就连腿脚不好的婆婆,都跪在那里。
如果不虞在这里,她会跪吗?
心里还只是闪过这个念头,计安就笑了。
他想起来那次他为了和母亲对抗把自己手臂划伤,她来给自己送药开解自己时两人的对话,她误以为自己想让她也匍匐在自己脚下时,她瞪圆了的双眼。
就算她眼下真在这里也不会跪他,倒是很可能趁着所有人都低着头悄悄戳他,问他感觉如何。
那模样,大概就和平日里问他什么东西好不好吃没有区别。
这就是不虞。
将来谁都有可能会变,不虞也不会。
只这么一想,计安就觉得心里有了被人兜底的底气。
就算其他人真经受不过岁月的考验,不也还有一个不虞吗?
对,有不虞呢!
计安走过去将婆婆扶起来,免了其他人的礼,拒绝他们的跟随去了红梅居。
看着那衰败的三角梅,又看到衰败的荷塘,整个院子都给人颓败之象。
可明明住在这里的人,也不过才离开几天而已。
计安步上石桥,在那边转了一圈,又去往风雨廊,熟门熟路的找到鱼食洒了一把到荷塘,看着水里争抢的鱼儿,依稀听到了不虞的笑声。
她和鱼也能玩上一会的。
笑着又洒下一把鱼食,计安进了书房。
青衫翟枝两人料到了殿下一定会来,早早点上了灯。
计安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内外两室的书房一会,迈步进了里间。
第一眼看见的,就是那悬挂起来占据着很大一片地方的宣纸,比他离开时密集了许多。
不,不止是那些宣纸,是整个内书房都比他离开时满当了许多,就连地上都堆着书和舆图。
他蹲下身打开一幅舆图,看着上边‘新斧镇’三个字久久无言,再拿起舆图边上堆着的书翻阅,每一本,都和新斧镇有关。
他在前方浴血奋战,而这间书房就是不虞的战场。
见不到交锋,却至关重要。
计安将舆图按原样收好,起身走到书案后坐下,眼神往书案上一扫,落在宣纸上再移不开。
‘言十安,我不丢下你。该我走的路我已经走完了,剩下的路,我等你走近我。’
短短几句话,计安看了五六七八九十遍。
他想笑,可他埋下头,伏在书案上好一会没有动弹。
不虞是他见过最聪慧的人,足以和史书上任何一个女人媲美。
可不虞也是他见过最温柔的人,就算到了这时候,仍处处给他留了余地。
她说:我等你走近我。
若他能解决掉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,那他就能走近,自然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若他走不到她面前去,那也保住了这两年多时间里携手的交情,体体面面在记忆中永别。
这就是不虞,看似张牙舞爪,却内里柔软,恨不得把所有得她认可的人都护到身后。
所以国师疼她,她的师兄们个个护着她,就连她那些熟人,也都有一个算一个的想把她护在身后。
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,才会那么担心若两人不睦会生动荡。
计安抬头看着那几行字笑了,就算那般担心,仍给两人留下希望,这不是更能说明自己在不虞心里的重要性吗?
他当然不会让不虞失望。
挪开镇纸,拿起这张纸轻柔的折起来,计安站起身来,略作思索,拿走了不虞用惯的那一排大大小小的笔。
他从不低估人性,也怕自己会有骨头轻了的时候,需要有东西能镇一镇,每日都能用上的笔就很好。
走到门口,计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满室书香的屋子片刻,大步离开。
这一晚,许多人夜不能寐,可谁也阻挡不了第二日的来临。
即位大典仪式繁琐,万幸计安并非皇太子,不必受那套繁文缛节的折腾。
再加上先皇帝行事荒唐,名声败坏,宗正寺为了消除他带来的负面影响,恨不得立刻把文韬武略样样出色的计安推上位,这种时候,计安说要一切从简当然没人反对。
毕竟就算想不从简也不行,五天时间,实在太仓促了些,只能从简。
天微微亮,时不虞搀扶着身着侯爷公服的祖父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看到时不虞,所有人都有些愣神。
大佑紫色为尊,以时不虞的滔天功劳,穿紫色公服并不意外,可她的公服有别于其他人的猛兽,绣的是祥云。
祥云,象征着绵延不断的吉祥和瑞气。
有资格绣祥云的,是皇上,是国师,是皇后。
而且,她还头戴进德冠。
进德冠,是皇上宠臣才有,眼下新君初立,这是第一顶。
这段时间京城种种传言,朝臣也并非没有过猜测,可新君的态度让他们实在摸不着头脑。
若归于后宫,时不虞今日便不该身着公服出现在朝堂之上。
既便出现在朝堂之上,也不该有如此之多的特殊。
大家都焦虑了,新君到底想怎样?!将来一旦撕破脸,场面可不好收拾!
好在有资格站到朝堂之上的,都知道今日最重要的是什么事。
随着鼓乐声齐鸣,计安皇袍着身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时不虞和永亲王并肩站在最前边,跟着新君祭祀天地宗庙,该跪即跪,该拜则拜。
然后将皇上送至龙椅之上,接受百官的朝贺拜见,以明确君臣之分。
之后,计安昭告天下,并改年号为:十安。
十安,十方安定,用在年号上实在千合适万合适。
说完这两个字的时候,计安看向下首的不虞。
时不虞则笑了,这两个字,她可喜欢了呢!
计安便也笑,他知道,不虞会喜欢。
再之后,大赦天下,有功之臣赏之,有罪之人罚之。
时不虞听得并不入耳,但也知道了,曾正官复原位,又兼了个什么官职,明显是颇得圣意。
迁太师伏威为护国大将军,领兵南征。
邹维护驾有功,官升两品。
游家护国有功,重重有赏。
忠勇侯府被人冤枉算计在前,护驾有功在后。封嫡长孙时鸿为征南将军。
……
时不虞所有记忆中有功劳的人,都有了最好的结果。
计安做到了他承诺的,对得起每一个对他有助益之人,包括阿姑心心念念的许家。
可一直到最后,也没有封赏时不虞,这让所有人都看不懂了。
中宫之位无人觊觎,并非不眼馋,而是谁都知道,没人能和时不虞比。
大家都在等,等中宫之位落定,大家才好八仙过海,各展神通的争一争别的妃位。
新君初立,中宫以外的位置空爽得很!
可如今竟然不立中宫?!
随着一声‘退朝’,时不虞和计安遥遥相望。
时不虞朝他咧嘴一笑,大大方方的挥了挥手,大步往外走去,将所有一切抛在身后。
一开始她还规矩的走着,然后越走越快,最后跑了起来。
她是舍不得言十安,可终于能离开京城,她仍然畅快得无与伦比。
御道上仍停着一辆马车,以及等在马车旁不再穿内侍衣裳的宜生。
只是这辆马车和之前那辆相比,朴实得实在不算起眼,可时不虞更高兴了。
“可以走啦?”
“是。”宜生身上也有了轻快之感:“放了一身您常穿的衣裳在马车里。”
时不虞迅速上了马车,换好衣裳后,等马车动起来了探出头来问:“这马车是我的了?”
“是。马车用的是顶好的材料所造,比一般的马车能走得更远,也不那么颠簸。”
时不虞其实什么苦头都吃过,这会却也不计较这些,说起别的:“你先和我一道把白胡子送回去,陪他住几天,之后我再送你回家。我记着呢,要是你那幺弟不听话,我们就套麻袋揍他!”
宜生温声应好。
时不虞听着便开心,最开始的时候,宜生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。
出了宫,听着外边格外热闹,时不虞撩起帘子往外一瞧,便看到了百姓喜迎新君的满城盛装。
那红绸不要钱一样,眼神所到之处遍地都是。
可最能打动人的,是他们从心底里泛出的欢喜之情。
对新君抱有期待,这就是百姓对新君最大的认可。
时不虞看了一路,笑了一路。
出了城门,时不虞看到了旁边那辆马车,马夫是穿着男装的丹娘。
马车宽敞,却是真正的轻车简行。
时不虞一上马车就笑话:“白胡子你以后可千万别做买卖,带这么多弟子来京城,走的时候只一个六阿兄跟着,这是多少人有来无回啊!”
国师哼她两声:“把你带走就不亏本。”
“原来我这么值钱啊?”时不虞双手插腰哈哈大笑。
国师并不如往常一样和她斗,看着她笑便也笑,他们小十二,无价之宝。
时不虞的逞强并未能撑住多久,见白胡子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便泄了气,撩起窗帘往后看去。
京城,离她越来越远。
可人与人之间,远的从不是距离。
言十安,我能等到你吗?
皇宫内,眼睁睁看着不虞离开的计安挥退下人想独自待一会,却未能如愿。
苏溥捧着一个长盒子进来:“皇上,臣奉师命送来贺礼。”
今日的继位大典上,国师并未出现,这让很多人意外,可计安却知道是为何。
国师把自己当成启宗时代的人,敞开了名头出现是来给他当靠山的,却并不打算倚老卖老。
而这,正是他喜欢的。
待他打开那幅图,这喜欢达到了顶峰。
图上一片金黄,他一眼就认出来,正是中元节他例行长跪那日,不虞带他出宫,让他见识到了何谓丰收。
她说很可惜白胡子看不到,她要画给白胡子看。
这就是那幅画。
金黄的稻田里,一个人站立其中,手掌拂过饱满的稻穗。
那是他。
不虞眼里的他。
和丰收并列的他。
丰收,多美好的词。
可在不虞眼里,他能与之并列。
丰收即他。
他即丰收。
计安轻轻抚过画卷的边缘,那个没有画到的地方,是她。
原来在你眼里,我这么好。
不虞,你等等我。
。